那宝玉不停歇的往前走,也不觉寒冷劳累。又下起了大雪,天地间仿佛在织就一个巨大的簾栊,他就在那雪花簾栊里趱行。走着走着,他觉得对面走来一个人,越走越近,等走到对面了,他大吃一惊,蓦的觉得是怡红院的那面大穿衣镜摆在了眼前,自己在照镜子似的,镜子里的那个人,也是和尚,也穿着一样的僧衣芒鞋,那脸庞、眉眼,竟也跟己别无二致,这究竟是何道理?敢是作梦?不禁出声发问:“你是那位?是我的影像么?”又伸手去摸,却与对面那人伸出的手合了掌,连手掌大小也不差分毫,那边的人道:“我是甄宝玉,你是贾宝玉么?”贾宝玉道:“正是我。原来你是真的!”对面的人笑:“你姓贾人不假啊。”贾宝玉问:“你从那里来?”甄宝玉曰:“从五台山来。你往那里去?”贾宝玉道:“往五台山去。你却为何从山里出来?”甄宝玉道:“一言难尽。你却为何要往山里去?”贾宝玉也道:“一言难尽。”两人就面对面双手合十,齐诵一声:“阿弥陀佛!”
甄贾宝玉不期遇,皆称神奇。二人离开大道,拐进小路,一起进入一个村子,在村边小店里坐定,喝着热茶,互问互答。原来那甄宝玉在甄家被抄家治罪时,尚不满十六周岁,因之没有像父兄那样被治罪或系狱或流放,朝廷准许由嫡系亲属领取收养,他一个堂叔就将他领去了,那堂叔一天到晚跟他讲只剩科举出身重振家业一条路的道理,逼他读经书习时文,他实在不能忍耐,堂婶更对他多有虐待,就逃出来,到寺庙剃度出家了,那寺庙的方丈令他失望,也是向往五台山,就千里迢迢辗转进了五台山的大庙,结果发现凡俗世所有的弊端,那里皆有,甚或更变本加厉,僧人里也有功利熏心的,僧人间也有尔虞我诈的,令他痛心疾首、极度失望。因之,他决定走出五台山,在大雪封山前,他已经走了出来,因为患了病,就在山外一座寺庙挂单休养,也是今天为一事刺激,觉得病已好了,就不顾大雪纷飞,毅然离开。贾宝玉讲了在忠图寺的见闻,甄宝玉道:“那真太算不得什么了。你若到了山里大庙怕更要惊诧。”贾宝玉问甄宝玉今后打算,甄宝玉道:“并不想改变初衷,还是要杜绝那经书时文、科举题名,过一种由性恣情的出世生活,或许还是回到江南,在山水间游荡,苦思冥想,找到人之为人的深切真谛。如今我至少明白了一点,就是真的出世,不一定要出家,真到悟透了天地宇宙世间人生的所以然,彻底的悬崖撒手,方在大悲欣中得大解脱。”贾宝玉道:“如是五台山我亦不必去了。那我又该去那里呢?”甄宝玉细问贾宝玉种种情形,听完道:“你与我还不一样。你成家了。你那媳妇对你举案齐眉,德言工貌样样无挑。他虽中了国贼禄蠹之毒,罪不在他,他所作所为,确实全为你好。你这样不辞而别,将他抛在家中,岂非残忍?人生真意,我未参透,但知予人真情,享人真情,至关重要,情与天齐,情可痴,不可毒。你应回到家去,与你那妻子宝钗、侍妾麝月,同甘共苦,共度时艰。你可继续由情恣情,那宝钗就是依然劝你那一套,继续不采纳就是了,就是逼去国子监,你不去也罢,又何必让他生人之妻守活寡?毋乃情毒乎?莫执拗,勿迟疑,我这就送你回家,到那府外,远远看着你走人府门,再离开,如何?”一番话说得贾宝玉颔首称是。要知端的,下回分解。